★鮑鵬山:先秦之後是暴秦——諸子的使命與宿命

 

鮑鵬山:先秦之後是暴秦——諸子的使命與宿命

 

“求價值”是諸子百家的共同點

《同舟共進》:諸子百家中最知名的莫過"九流十家",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曾總結為"六家""陰陽、儒、墨、名、法、道德"。在這諸子百家中,他們集中探討的共同主題是什麼呢?為什麼這個時期會湧現出這麼多的思想家呢?

鮑鵬山:為什麼這段時間會湧現出這麼多思想家,學術界是有一些共識的:第一,這是一個大變動的時代,一個傳統道德崩潰的時代,一個需要新理論和新價值來支撐當下指示未來的時代;第二,這也是諸侯國之間相互激烈競爭你死我活的時代,士階層成為諸侯國君們的"座上賓",應他們的需求,為他們出謀劃策,因此各種主張、各種流派也就自然形成了。所以,諸子的出現,是因應著時代的需要,擔負著時代的使命的。

正是這樣時代的特殊需求,造成了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一個巨大差別。西方更多的是“求知識”、 “求真”;但在中國,更多的是“求價值”,即:倫理上的價值觀,包括對政治的探討以及很多政策方面的建議。西方那時候的思想市場,比如雅典,沒有這樣的政策方面的迫切需求,而我們處於列國紛爭的狀態,我們的思想市場主要就側重於各國間的競爭需求,所以政策話題自然就成為那個時代最重要的議題:要給這些國君們出謀劃策,要教他們如何在列國紛爭之中佔據上風……因此關於政治的討論就非常多,關於政治價值、政策效益的討論就非常多。

另外,從傳統政治倫理角度講,我們從西周開始,甚至可以追溯更遠,更多強調的是統治階級的"德性",這也是人們從歷史中獲得的教訓吧:因為人們從商代以前的歷史中發現,一個有德性的統治者能夠長治久安,能夠得到天下更多人的擁護。而一個德性不好的統治者,很快就會崩潰。倫理、道德也是諸子百家們喜歡談論的話題,但是他們更多的是從政治的角度去談的——倫理、道德,在他們那裡,是政治話題,至少是政治話題中最核心的部分。知識論讓位於倫理學,倫理學又從屬￿政治學,這是中國特色,是中國文化從春秋戰國就區別于希臘雅典的文化特色。

所以,必須澄清一點,中國古代很多道德上的觀點,不是要求普通人的,而是要求統治者的。中國古代的倫理學,尤其是春秋戰國時候講的這些道德,比如說"仁義禮智信"等等,是對政治人物的要求,它一開始並不針對普通人,而是對君子的要求。君子就是國家上層的管理者們。

所以如果我們這樣梳理的話,就可以發現,春秋戰國諸子百家最感興趣的,他們主要的話題就是討論政治以及有關的道德問題。這是由需求決定的。還有一個例子,雖然司馬談的"六家"裡沒有兵家,但是兵家也確實是當時很火的顯學,兵家也是和當時的列國戰爭需求有關的。

一句話,是市場需求決定了思想方向和思想成果。而這些成果積澱下來,又成為歷史遺產和文化特色,乃至引導了後來的思想方向,形成了中國的文化特色。

《同舟共進》:正如您所說,他們當時談論的都是政治,都是怎麼為君主著想,因此有人批評那個時候不是真的"百家爭鳴",而是"百家爭寵",您怎麼看呢?

鮑鵬山:"百家爭寵"這個說法不是沒有道理,但是如果用"爭寵"二字,就帶有一種道德審判了,並不是一個很客觀的判斷。我把當時比作一個大型思想市場,那麼,要把一個產品賣出去,希望獲得更多的客戶,當然要滿足客戶的需求,但是用"爭寵"這個詞就顯得太道德化了,太人格化了,帶有"貶低"的味道。即使是出售一般商品,你也不能把各種促銷活動看做是對消費者的“爭寵”,何況思想畢竟不同於一般商品。一般商品,只要不是假冒偽劣(從哲學上講,假冒偽劣其實已經不是商品),都不具備道德屬性。但思想不同,任何一種有關人、有關政治、有關社會的思想,都一定有道德屬性,既然如此,“思想”一定有其價值堅持,而不可能是隨圓就方,沒有堅持的。簡言之,凡有主張,必有堅持;沒有堅持,即無主張。沒有主張,又何來思想,沒有思想產品,又如何售賣?這一點也與一般商品一樣:任一商品,都只能滿足顧客一種需求,內衣如何與大衣爭寵?鞋子如何與帽子爭寵?更何況,賣饅頭的,如何與隔壁賣鞋子的爭寵?一個做饅頭的,門前走過一個要買鞋子的,他能馬上做鞋子嗎?所以,說百家爭寵者,其實是對思想的屬性不瞭解。

一個思想家在那個時代,希望自己的觀點和主張能夠得到更多人認可,尤其是得到諸侯們的認可,這是可以理解的。但要諸侯“認可”,與"爭寵",不是一個概念。要認可,是堅持自己,凸顯自己的優勢;而爭寵,則是委屈自己以滿足對方,你要什麼我就給你什麼。而百家爭鳴是什麼呢?就是我的一個主張,我希望你能認可,而並不是我為你去量身訂作,所以這兩個還是不一樣的。

如果說"爭寵",有一家確確實實是完全地是從戰國各國諸侯們的角度出發——你們要什麼我就幫你做什麼,這就是法家。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商鞅去見秦孝公,講帝道,不行;那就講王道;講王道還不行,那就講霸道。秦孝公喜歡霸道,所以他就投其所好。但是其他幾家,比如儒家,道家,墨家,他們不是這樣子的。他們是先有自己的主張,然後希望說服君主,希望君主接受他們的主張,如果君主不接受,那咱們就不玩了,他們不會委屈自己。孔子講"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意思就是:你若用我,那我就把這個主張給你,你若不用我,那我就自己幹我自己的。孟子也講"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沒有什麼"爭寵"的意味。墨子也一樣,諸侯用不用我的主張,若不用,那就不必湊過去,給土地田產住房也不去。道家更不用說了,他們直接否定諸侯們的所作所為。所以我覺得還是用"爭鳴"更符合真實。

除了法家,縱橫家也比較貼近"爭寵",但從嚴格意義上講,縱橫家不是一個學派,不是一個思想流派,因為它沒有自己的思想主張,它只是一時的外交策略和國家戰略,因此我們沒有把它看成是思想流派,司馬談也沒有。他們確實是"爭寵"的,尤其代表人張儀,為了得到自己的富貴,完全罔顧事實,更無基本價值操守,這人品德是很壞的,但他哪裡能算思想者?所以,也不能說是百家之一家。

總之,在諸多思想流派裡,爭寵的有,比如法家,也可以捎帶上縱橫家,但其他派別都不會委屈自己。他們只是發出自己的聲音,並沒有說一定要獲得君主的寵信,甚至是要棒喝君主們,指責乃至謾駡君主們。如果我們都用"爭寵"去評價,近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這不僅貶低了孔孟老莊,也貶低了我們的文化。我們的文化,是有操守的。

法家是政治上的"巨嬰"

《同舟共進》:正如您所說,諸子百家們探討的問題就集中在政治、道德以及政策問題的,可否舉幾家為例,看看他們是如何看待君主的,又是如何理解君臣和君民關係的?

鮑鵬山:我用儒家舉例吧。儒家覺得君主的天然使命或者他統治的"合法性",就是"行道"。我們講暴君的時候,往往會用"無道昏君"來形容,司馬遷講"秦失其道,秦失其政",這個"",就是典型的儒家觀點。昏君無道,就可以革命;朝廷無道,就可以推翻。君王之所以為君王,是有合法性的,並不是單純憑藉血緣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君主是代表道義的,如果不代表道義,那他就失去了在人間統治的合法性。這樣的觀點,即便放今天,也是非常有現代性的。

儒家認為,理想的君主本體就應該是"",像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他們自身就是""。如果君主自身不是道,就必須自覺“行道”:自己沒達到堯舜禹的水平,但可以以“先王”為榜樣,照著做。注意,儒家所指的“先王”並不是指過去的王,無道的先王,就不是儒家所說的“先王”。“先王”是“道”的載體,人與道合二為一,成為道之本體,道之所在,先王之所在。所以,在儒家看來,一個具有合法性的君主,必須具備下面兩個條件之一:要不本身就是“道”的代表,要不你必須體現“道”的功能。如果用一個字概述,在儒家的表述裡,就叫“德”,“有德者有其位”。 “有德者有其位”,其實就是“有道者有其位”。

道家,像莊子這些人,他們對於那個時代的君主們是不抱儒家這樣的希望的,他們更加絕望。儒家,包括孟子,他們知道這些諸侯們的素質都是不高的,德性是不好的,孟子對他們的鑒定是:“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諸侯之罪人也。”(《孟子·告子下》)但對這些罪人之罪人,乃至罪人之罪人的罪人,他們仍然不願意放棄。他們願意做罪人們的老師,熱心的教他們怎麼辦,只要他們聽話照做就好。所以儒家是“熱心腸”的。而莊子,他認為這些諸侯根本是教不好的,所以就徹底地放棄了他們。這是儒家和道家的一個重要區別。

當然,我們還是從中看出道家的理想化君主的標準,道家心中理想的君主跟儒家實際上一樣的,它也認為君主是要“有道”至少要“行道”的。從這個角度來講,儒家、道家、墨家,他們都認為君主是“道義”的代表,君主代表的是天下人的利益,而不僅僅代表自己。

法家是一個例外。法家認為君主僅僅代表君主自身的利益,只代表他所在的那一個國家的利益,而不代表天下的利益。代表所在國和代表天下,這是完全不一樣的。代表“天下”,它站的角度是公正的。法家不是這樣,法家只有國家觀,而那個時候的國家不像我們今天的國家,我們今天國家是“主權在民”“執政為民”,而那時候的國家是君主的國家。所以法家把國家利益擺在第一的時候,他自然就把君主的利益擺在第一了。君主只代表君主自己,君主只維護君主自身的利益,君主的目標就是君主個人利益的最大化,而不是“行道”。所以可以講,法家是一個政治上的“熊孩子”或者說是“巨嬰”,因為的君主眼中只有自己,也只崇拜自己,製造對自己的迷信,神話自己。同時覺得整個世界都是他的,都要服從他,他也只能理解自己的世界。這是典型的巨嬰思維。

再說君臣關係。在儒家看來,君臣關係,從人格的角度來說,是平等的;從政治運行的角度來說,是互相制約、互相平衡的;從雙方關係得以確立的角度來說,是一種契約關係。“平等”、“制約”、“契約”是理解儒家君臣關係的關鍵詞。

“平等”當然不是權力平等,也不是在體制裡面地位平等,分蛋糕平等,今天處長和科長也不是權力平等待遇平等開會時平起平坐呢,這是行政秩序決定的,無關平等不平等。平等是人格平等。“制約”好理解,是權力運作過程中的合作和制衡。“契約”是什麼?契約的核心叫“義”,“義”是契約的前提。君主如果沒有道義的話,君臣關係自然就解除了,不存在一個天然的君臣關係,至少在先秦的儒家裡是沒有這樣的觀點的。君臣是“契約”關係,搞得好大家就在一起做君臣,搞得不好就走。所以你看,春秋戰國各國的士,甚至大夫,在自己的國家裡待著不舒服了就跑別國去了。孟子曰:“無罪而殺士,則大夫可以去!無罪而戮民,則大夫可以徙! (《孟子·離婁下》)孔子到處跑,也不是一直待在魯國當魯國國君的臣子。孟子也是這樣,他是鄒國人,但他一生大多數時間根本就不在鄒國。所以在儒家看來,沒有什麼天然的君臣關係,必須要有個“契約”,也就是“義”,君若不義,臣就可以不幫你,不跟你打交道。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王曰:“禮,為舊君有服,何如斯可為服矣?”曰:“諫行言聽,膏澤下於民;有故而去,則君使人導之出疆,又先於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後收其田裡。此之謂三有禮焉。如此,則為之服矣。今也為臣,諫則不行,言則不聽;膏澤不下於民;有故而去,則君搏執之,又極之於其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裡。此之謂寇讎。寇讎,何服之有? (《孟子·離婁下》)

君臣如此,“君民”關係也不是我們今天想像的“一竿子插到底”,往往是權力義務為一體。在諸侯國裡,君主是貴族的整體代表,這些上層大夫、士再往下面一層,叫“國人”,就是居住在城市裡面的人,這是當初跟著始封君遷徙而來的周族人的後裔,是第二個層次。住在城外的叫野人,是本地的原住民土著。國人享受很多政治上、經濟上的特權,比如有一點類似於今天參政議政的權利,甚至還可以起來造反,比如周厲王就是被“國人暴動”推翻的,也享有稅收上的一些優惠。但野人就沒有這些政治特權了。當然國人也負有保家衛國的責任,因為這是你的國嘛,所以那時候打仗是國人的義務和責任,野人沒有義務去打仗的,也沒有資格。所以,一個“野人”,如果熱切參戰,說自己要“保家衛國”,會被人嘲笑的:哪個國是你的?你又是那家大夫,你姓姬嗎?

可以這麼說,君和臣的關係,和下面民的關係,是一個自然的延伸。君和臣之間是契約關係,和民之間也是這樣的契約關係,民怎麼來體現這個契約呢?“撫我則後,虐我則仇。”(《尚書·周書·泰誓》)國君如果對老百姓好,老百姓當然要對你好;如果國君總是殘酷地剝削人民,搞不好人民就造反和革命,儒家給了人民革命的權利。這就是儒家觀念中的臣民關係。

下載 (3).jpg

《同舟共進》:漢武帝獨尊儒術之後,大家認為中國兩千多年實行的都是都不是真儒 ,而是"儒皮法骨",對此您怎麼看呢?

鮑鵬山:有個詞叫"涇以渭濁",涇水本來是很清的,和渭水合流了以後它就濁了。各種思想經過歷史上不斷的互相融合、交流之後,總會出現這樣互相融合的問題。

我覺得,先秦諸子中對後來的中國政治影響最大的,確確實實是法家,以及在法家思想指導下建立的秦朝。秦制確立了君主獨裁的制度,漢代以後,信仰上雖然奉行儒家,政治倫理上雖然皈依儒家,但這個“儒家”和先秦孔孟儒家是不同的,更多是荀子之儒,乃至於是混雜了陰陽家尤其是法家的“新儒家”。孔子的形象只是一個道德信仰,而政治體制和政治操作上實行的確確實實的是法家,也就是秦制的那一套,中國歷史和社會的許多黑暗都與此有關。

“荊軻刺孔”是把目標找錯了

《同舟共進》:儒家被認為是最能代表中國文化的,有一個叫詞"國民性",認為儒家學說或者儒教塑造了中國人的國民性,您認可這個觀點嗎?

鮑鵬山:我覺得這個觀點至少是不全面的,我覺得塑造國民性最有力的東西不是文化,而是制度。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朝鮮的制度和韓國的制度不一樣,但是他們的傳統文化應該是一樣的吧,國民性就不一樣了。東德、西德文化是一樣的,國民性不一樣。東歐和西歐為什麼當時的國民性不一樣?所以我覺得制度才是塑造國民性的關鍵。制度會形成文化,制度也會影響文化。一個制度也許久了自然會變成一個文化傳統,所以制度跟文化之間是互相滲透的關係,但是我們不能簡單地說是因為文化不好所以國民性就不好,這會導致我們文化上的不自信。

文化和制度的不一樣還體現在:制度可以重置。日本明治維新脫亞入歐以及戰後重建,都有重置制度的歷史,中國的西藏由奴隸制直接進入“社會主義”,也是制度重置,其他這類制度重置的例子,在世界上還有很多,成功的比例大於不成功的。而文化只能自然而然發生變化和進化。我曾經做過比方,文化相當於人的整個消化過程,你不能在吃飯之前就主觀的把什麼糟粕剔除出去,即便能做到精華糟粕的區分,我們也不能這麼幹。因為,如果這樣幹,人的消化系統的功能就喪失了,最後連消化系統也廢了。文化也一樣,我們不能首先圈定哪些是好的就留下來,哪些不好的就去掉,因為誰也沒有能力判斷哪些是好的,哪些是壞的。你今天覺得是不好的東西,可能過一段時間又覺得它是好的了,因此只能把它交給時間,交給歷史,交給文化自身的演化。這就是文化。

所以我堅決反對那種極端的把傳統文化完全否定,全盤西化的主張,也反對人為區分精華糟粕的做法。這種主張和做法意味著對傳統文化缺少敬畏,而且我們所能知道的,可能還真是九牛之一毛,面對傳統文化,我們不應該有這樣的自大和傲慢。

但是制度是什麼?制度是可以被設計出來的,而且實際上制度就是被設計出來的。比如秦朝的郡縣制、西周的分封制就是被設計出來的,美國三權分立,也是美國最初的一批人設計出來的。如果我們把一切國民性的特點都歸咎于文化的話,那就出現了秦暉所說的“荊軻刺孔子”。什麼意思呢?秦始皇代表了一個制度,而孔子代表的是一個文化。我們不要把制度的問題當成是文化的問題,這樣我們就找錯目標了,你本來應該是刺秦的,結果變成了刺孔子。

我們今天有很多學者,有一種非常急迫的想讓中國走向現代化的心情,我非常讚賞也非常理解,但是並我不認同他們的這種看法:他們認為只有徹底拋棄中國的傳統文化才能夠走向現代化,這不管是從操作的角度還是事理邏輯的角度,都是非常有問題的。我在《孔子原來》(中國青年出版社)這本書裡,詳細的談了這個問題。

《同舟共進》:正如現在很多人把傳統文化中的糟粕打在了儒家身上,您認為這是對儒家的誤讀是嗎?

鮑鵬山:對,這是非常嚴重的誤讀。我不是說儒家沒有毛病,一種文化,就像大自然的生態,有鮮花還有毒草,有能吃的蘑菇也有毒蘑菇。你要一種文化沒有毛病,就如同要大自然生長能吃的蘑菇而不生長毒蘑菇,這不可能,強行這樣做,生態就破壞了,最後啥都沒有了。很多認為中國文化不好的人,找出很多中國文化的這個不好那個不好的地方,但用他的方法去找西方文化,同樣可以找到很多不好的東西,因此這個方式是不對的。

文化是一種生態,你要讓它有生生不息的生長發育能力,讓一個民族的人在這裡能夠不斷的休養生息,你就必須允許這種文化也能夠藏汙納垢。這是第一。

第二,我們現在很多人對儒家文化進行非常嚴厲的否定,他們所指出的那些中國文化中的一些劣根性的東西,一些負面的東西,一些陰暗的東西,比如說愚民政策、奴才人格……諸如此類的,其實都不是儒家的,而是法家的。稍有文化經典閱讀水平的人,都能認知到這一點。

班固講“儒家出於司徒之官”,儒家歷來是搞教育選人才的。中國古代的傳統跟西方傳統一個最大的區別,就是西方是宗教,我們是文教。“文教”就是文化教育。孔子講“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論語·陽貨》),認為受過教育的人民才是好管理的人民,所以儒家從來不搞愚民政策。搞愚民政策的是法家,法家認為愚昧的人民更易於驅使。李斯講“以吏為師”,廢除“二心私學”,直接把教育廢除了,不需要老師了,官吏說話老百姓聽就對了,這才是愚民。

這些都是基本的學術常識,不抱偏見的人都能區分。現在那些指責儒家要對國民性中陰暗的東西負責的人,好多並沒有研究過中國傳統文化,只是人云亦云。儒家講的人格理想是什麼?孔子推崇“君子”,講“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孟子講“大丈夫”,要做“豪傑”,要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威武不屈,這跟奴才人格有哪一點相同呢?荀子還繼承並弘揚“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呢。如果讀讀中國傳統的書,就知道,所有儒家的著作都在講人要做個君子、要堂堂正正,要有骨氣,要懂禮義廉恥,要忠孝節義,哪一個儒家的人在著作中講“奴性”,要我們放棄主體性自我,放棄自由意志,而聽命於權勢?從來沒有。

不僅儒家沒有,道家沒有(道家可能與愚民能扯上一些關係,但絕不奴才),墨家也沒有,只有法家。中國講奴才人格的就是法家。

法家思想不可能讓一個國家長治久安

《同舟共進》:法家如此摧殘個人,但在諸子百家裡,唯有它才把自己的學說付諸了現實,並建立了秦朝。法家為什麼會得到當時統治者的認可,但秦二世而亡,又對後世有哪些啟發呢?

鮑鵬山:我把先秦時的思想現場稱作“思想市場”,市場其實不是根據需求決定的,市場是由需求加購買力決定的。舉個例子,我們大家有住別墅的需求和願望,但是房地產公司,為什麼才蓋2%3%的別墅呢?因為很多人都買不起嘛。所以市場不是單一由需求決定的,而是由需求加購買力決定的。在先秦的時候,有購買力的不是普通的老百姓,是君主。儒家、墨家、道家,他們講的仁愛也好,兼愛也好,個人逍遙和自由也好,針對的是這個市場裡的普通人,乃至於個體的人。比如儒家講“仁政”,要對老百姓好;孟子講“不嗜殺人”“殺一人而取天下不為也”,他們這種主張的購買對象是老百姓、普通人,但這些人雖有旺盛的需求卻沒有購買能力。法家是把他們的主顧錨定在哪裡?他們錨定有購買能力的人,也就是君主,所以他們成交了。

所以我們現在講“得民心者得天下”,其實是靠不住的,很多時候是“得天下者得民心”。我把權力搞到手裡,老百姓自然就服從我了——因為老百姓到那時只能依從我,只能從我這裡分一杯羹。法家說“民固服於勢,寡能懷於義”(韓非《五蠹》),說老百姓總是更願意服從權勢,很少有能夠趨從正義,這也真真實實地反映了人性中黑暗的一面,以及世道中無奈的一面。

《同舟共進》:但在法家基礎上建立的秦朝並不長久,法家代表人物商鞅、李斯的下場也很不好。

鮑鵬山:法家給秦國提供的那一套只能夠戰勝相同的對手。比如秦國能夠戰勝楚國、齊國、趙國、魏國、韓國和燕國,但當法家的思想把一個國家變成一國獨大、君主專制的國家之後,它已經不再有和它對等的諸侯國了,這時它面對的就是廣大的普通百姓了,所以這時候法家的“戰國”思想就失效了——因為無國可戰,這時秦國已經沒有別的諸侯國來與它競爭了,滅秦的是陳勝吳廣這樣的普通人,而法家恰恰沒有正當、正確、正義的對待人民的思想,如同他們對其他國家一樣,只有詭詐和武力,毫無正義。他們的視民如寇仇使民如牲畜的野蠻觀念,必然招致人民的反抗。

中國古代戰爭的性質,商朝的時候是部落之間的戰爭,周朝解決了這個問題,但出現了諸侯之間的戰爭;秦以後實行郡縣制,不再搞分封,因此也結束了諸侯之間的戰爭,但出現了朝廷與普通人的戰爭,我們稱之為農民起義。其實,起義的不僅僅是農民,是天下所有被朝廷戕害的民,士農工商都會起來反朝廷。陳勝、吳廣是農民,但黃巢、李自成就不是農民,梁山泊108人中,大概只有兩個務農的農民——宋清和陶宗旺。陳勝、吳廣造反後,連孔子的後裔8世孫孔鮒,都跑去參加了。

所以我們說法家思想不可能讓一個國家長治久安,因為它永遠不能夠解決人民和皇權之間的矛盾。從秦朝開始到清朝結束,君民矛盾導致的人民反抗朝廷的國內戰爭遠超世界其它國家(參閱解放軍出版社《中國歷代戰爭年表》2003)這說明什麼?說明這個制度是有問題的,法家是有問題的。說明在一個高度內卷化的政治體制裡,誰都不快活,只好互相消耗,最後就是消耗了一個民族的血性,消耗了一個民族的生機,消耗了一個民族的創造力。

所以中國在近代落伍是完全可以預期的,從邏輯上講一定是這樣。兩千多年前秦朝建立的時候,秦朝滅亡漢朝建立而又“漢承秦制”的時候,乃至“百代皆行秦制度”(毛澤東《讀封建論》:百代都行秦政法。)的時候,中國的最終落伍,中國國民性的最終猥瑣,就已經決定了。所以,我覺得,法家政治觀念及其現實化的政治運行體制一天不消除,民族一定會一步一步地走向落伍。

《同舟共進》:但現在有些人認為法家很好啊,法家主張用""來治理人民,和我們今天提倡的"法治社會""依法制國"非常相似。

鮑鵬山:法家的“法”和我們今天講的“法”的區別,比人和猴子之間的區別都大,這是一個基本常識,很多人偏偏要把它混為一談。

“法家”這個命名跟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有關,司馬談給商鞅慎到申不害韓非李斯這個學派取名字的時候,一不小心犯了個錯誤,在法、術、勢這三個法家核心詞匯裡選出了一個“法”字做這一門派的招牌和主張,就導致我們今天的很多人分不清猴子和人了。實際上法家的根本目標不是“法”,它維護的根本對象是“權勢”,如果我有機會跟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聊一聊,我會建議他把“法”家的“法”改成權勢的“勢”,叫“勢家”。為什麼呢?第一,它的目標是為權勢服務的;第二,它最核心的方法根本就不是法,而是權力,是權力用“法”的武器來收拾天下,所以它根本不是法制,“法”只是權力的一個手段。

我們今天提倡的“法”是什麼?法是目標,法是一個制度,不僅僅是一個手段。這個區別很簡單,我們今天老是在這個問題上糾纏,我覺得像我們這樣做研究的人都很無奈。現在有些否定傳統文化的,包括對法家進行莫名其妙肯定的人,很多根本是不讀中國書的,所以他對中國的歷史文化往往是一知半解,人云亦云。但是問題在於,人云亦云的人多了,就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輿論場,就把真相以及真實的聲音淹沒了,導致我們要不斷的去普及一些最基本的常識。

墨家的消失與道家的恒久

《同舟共進》:墨家也是諸子百家中的一個大家,但是墨翟之後傳人就凋敝了,漢代就逐漸消失了,直到清末民初的時候學生們才從故紙堆裡挖出了墨家的思想,為什麼墨家會消失得如此徹底呢?

鮑鵬山:墨家在先秦也是個顯學,甚至能和儒家道家爭鳴。墨家消失得如此徹底,我覺得有三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可能是根本性的,那就是很多時候墨家的主張是違反人性的,這一點莊子就已經指出過。莊子寫墨子“以自苦為極”,墨家把生活變成一項苦行,日夜不息,手上腳上都長上老繭,整個人都曬得黑黑的,有好飯也不吃,有好房子也不住,一定要在這種苦行中去修煉——“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為墨。”儒家雖然也講修行,但是它不不像墨家那樣搞成"苦行"

我們知道人類有一種修行叫“苦行”,秉持這樣的修行之人叫“苦行僧”,比如印度就有許多苦行僧,西藏的藏傳佛教也有很多苦行的記載,他們的做法就是到山洞裡去把自己封閉起來,“苦行”作為一種修行的方法無可厚非,但是它永遠都不可能為更多的大眾所接受,它永遠都是一小撮。莊子早就講得很透徹了:墨子你自己可以這麼做,但是如果你讓天下人都這麼做的話,這是違背天下人的基本人性。《莊子·天下篇》說墨家:“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

如果是去孔子那裡當學生,日常就是聽聽孔子講講課,同學們在一塊唱唱歌,彈彈琴,生活很有詩意。但如果要到墨子那個地方去當學生,那就要不分白天黑夜地幹活、勞動,而且還經常吃不飽。為了隨時勞動,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是短打,還得配著寶劍,因為要準備隨時獻出生命。假如在一個有一百個人的市場上,孔子在裡面招生,墨子也招生,到哪個地方去的人多呢?顯然是孔子。這就是墨子這個學派最終消亡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

第二個原因就跟制度有關了,就是當一個皇權制度出來了以後,它絕不允許有強大、強悍的、不屈服的個人和組織存在的。

因為皇權是絕對權力,所以皇權之下絕不允許有另外一個強大的、矯矯不群的個人和異己的嚴密組織存在。對皇權來說,這樣的人和組織的存在哪怕不構成生死存亡的威脅,但也構成了對它權威的藐視。所以墨家最終的消亡其實是在漢朝實現的,尤其在漢武帝的時代。在這樣的一個時代裡面,這樣一種社會制度裡,是不允許有人自居於國家制度之上,自居於國家法律之上,自居于政府的權威之上的。墨家主張“行俠仗義”,讓個人的力量突破法制的範圍,韓非認為這是“俠以武犯禁”,不能不說這個指責,在君權的邏輯下,是成立的。事實上,一個國家的長治久安,一個國家整體的秩序,誅暴安良,必須由國家法制來規整,不可能允許由個人“私力”來完成,更不允許由國家之外的民間組織來執行,若是那樣,天下就亂套了。所以從漢武帝的時代起,就開始非常嚴厲地打擊墨家,司馬遷的《遊俠列傳》,就是墨家最後消失的悲歌。制度上的不允許,這是第二點。

第三個原因,因為墨家是個絕對道德主義者,所以墨家這個學派發展到最後,以至於可以把它看成是“原教旨主義”。這種絕對道德主義和原教旨主義,最終一定會演變成恐怖主義。所以我們今天看到宗教的原教旨主義在世界上盛行,導致了恐怖主義,墨家這個學派在漢朝的時候,也就演變成了漢代那個時代的“恐怖主義”。他們甚至維持和製造了一個“殺人市場”,要殺人,找墨家,給他錢,他來做。墨家當時在市場上就是接這個活的。所以這樣的墨家絕對不可能為社會所容,不光是政府不能容了,是為全民所不容了,因為你讓人生活在恐怖之中。所以墨家學派最後這樣的結局,應該和它自身的邏輯缺陷有關的。

但是呢,我們必須承認,墨子本人他有著非常崇高的理想,有著非常博愛的精神。如果在中國找一個跟西方基督“博愛”精神相符合的,墨家可能比儒家的更接近。孔子講“仁愛”,墨家講“兼愛”,“兼愛”比“仁愛”更接近“博愛”。

《同舟共進》:諸子百家中,最為奇特的就是道家,它提倡"無為而治",並且在著作中也有充滿了瑰麗的想像,為什麼道家會如此奇特呢?

鮑鵬山:道家實際上代表著人性中某一方面非常強烈的衝動,那就是期待擺脫社會種種約束去追求個人自由。

我曾經做過一個比較,從政治倫理學的角度來講,儒家側重於強調人民的幸福,“人民幸福”是儒家的最高目標;道家主要講“個體自由”,個人的自由是他們的第一目標;法家則是追求“國家強大”。從這個角度講,道家之所以有這麼巨大的魅力,就是因為它契合了人內心裡面對擺脫束縛的自由嚮往。這樣說吧,道家的理論也好,主張也好,道家自身行為表現出來的一種生活美學也好,跟人類潛在的本質上所具有的自由意志是相符合的,所以道家思想永遠不會過時,道家思想永遠都有魅力,道家思想永遠會在這個世界上找到很多很多的追隨者。

但是呢,自由的對立面是什麼?是社會的、倫理的、制度的約束,所以道家天然的具有一種反抗性。但它的反抗不是一種積極的反抗,積極的反抗是儒家。儒家對於黑暗、對於暴政、對於不公、不義、邪惡,是激烈的反抗,是帶著強烈的倫理責任感、帶著強烈的道德理想的反抗。道家則是消極的反抗——我活我自己的,我活的跟你自然就不一樣了,所以它是一種消極的反抗。實際上,道家認為帶著倫理責任感去反抗,這種行為本身,就已經套上了倫理枷鎖,不自由了。所以,它也只能是消極的反抗。

但消極的反抗並非沒有意義,消極的反抗可能更容易為更多的人不知不覺地接受。積極的反抗需要“大義”,比如帶著崇高的理想去反抗黑暗、反抗邪惡,反抗一種制度、反抗一種約束,很多人達不到這個境界。而消極的反抗有時只是需要人的一點“小人之心”,利己之心。我們看有很多人,覺得單位的制度不好了,他就想盡辦法偷個懶,用網絡流行詞來說就是“摸魚”,這種反抗是出於人自然的本性,所以我說它叫消極的反抗。消極的反抗具有更多的普遍性,它的效果倒不一定會比儒家的差。因為它能讓所有的這些普通人,沒有什麼思想境界的人,甚至很多自私自利的人都能夠變成它的擁躉,從而擁有更多的力量。

所以我們看到,道家有很多自私自利的擁躉,而擁護儒家的往往是在道德上有強烈的自我期許的人。擁護道家的人,恰恰是很多在道德上對自己沒有要求的人——我不想做一個自我犧牲的好人,我不想做一個為大眾犧牲的人,這樣的人往往變成道家了。唐朝的白居易就是個典型,白居易晚年就成為了一個道家的信奉者,他信奉道家的時候,就是通過不斷的貶低自己,放棄早年儒家思想灌輸給他的倫理責任。他貶低自己的理想,貶低自己曾經有過的志向,貶低自己的擔當,乃至於貶低自己的道德水平和能力,通過這些貶低之後,然後很自然的就滑向了道家。

傳統文化要辨清真偽

《同舟共進》:現在有一段傳統文化熱,倡導"國學",我們應該怎麼樣對待所謂的傳統文化、傳統學說呢?

鮑鵬山:首先,有這麼一股“傳統文化熱”,我覺得很好。但是,它應該是個常態,而不僅僅是某段時間的一種現象。如果我們到日本去,是不是覺得日本沒有一個特別的“日本傳統文化熱”?為什麼?因為它一直就在這種“熱”中,它傳統文化的東西一直沒丟掉,稍微有點正式的場合,女人們就把和服給穿上了,但是中國人如果要穿一下古代的服飾,馬上就知道這是興起的潮流,是種“熱”,但是日本女性穿和服人們就沒有這樣的感覺,為什麼呢?因為在日本這是個常態。就像我在前面講的,文化是種生態,哪怕要改變,也是慢慢的,一步一步地,自然而然地改變,要給它時間。但我們不是這樣的,一下子就徹底廢除了,比如近代就有兩次徹底的批孔運動,還有“破四舊”等,因此我們出現“傳統文化熱”恰恰是因為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生活在“沒文化”之中。

為什麼我說我們其實一直生活在“沒文化”之中?你看,我們沒有中國文化時,我們有西方文化嗎?也沒有;我們沒有傳統文化時,我們有現代文化嗎?也沒有。可以說,我們這幾十年什麼文化都不“熱”,“熱”只是欲望和權鬥。今天我們看到有很多人在回歸傳統文化生活方式,在讀傳統經典,很多人在生活美學上靠近“傳統”,比如說喝茶、彈琴、焚香,穿古代服裝等等,實際上它應該是一個有著幾千年傳統文明的國民生活常態。在一個幾千年文明並擁有十四億人民的土地上,總有人喜歡喝茶,總有人喜歡焚香,總有人喜歡彈古琴,總有人喜歡下圍棋,總有人喜歡插花,這應該是生活的常態,我們之所以把它看成“熱”,是因為以前我們丟掉了這個常態。並且丟掉的還不僅僅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常態,而是徹底地丟掉了所有的文化。在沒有彈古琴,沒有喝茶,沒有焚香,沒有插花等等之前,我們就是天亮上班天黑睡覺,後來也就是喝酒打麻將、摜蛋鬥地主、到歌廳裡面去胡來而已,別的還有什麼呢?我們那時候也沒有喝咖啡彈鋼琴喝雞尾酒吧?

所以以前,我們不是沒有“傳統文化熱”,我們是什麼文化都不熱。今天這個文化回來了,首先我認為這個好事、好現象。生活中總要有一點美學,要有一點文化,要有一點詩意,要有一點超越衣食住行的東西,要有一點精神層面的東西。

第二點,我還是希望我們今天的讀者,如果要讀古代的書,一定要分清哪些是經典哪些不是。比如現在市場上一些自命為“國學教育”的機構,一來就教學生讀《弟子規》《三字經》《百家姓》,我要明確地說,這些書從來都不是中國文化經典。既然叫國學教育機構,既然要給青少年搞傳統文化教育,那你首先應該搞清楚什麼是經典,什麼不是。家長們帶著孩子讀一讀《三字經》,讀讀《弟子規》,讀讀《千字文》,認認字,這是沒問題的,但如果是打著“讀經典”旗號的國學教育機構,那就拜託不要搞這個,國學教育是需要專業性的,只有先具備了專業的水準,才能去做傳統文化的推廣。在古代,哪怕是一個老秀才,在村莊裡教幾個頑徒讀書,也是要認真讀《四書》《五經》,我們現在很多搞傳統文化,搞國學教育的人,讀了一個《鬼穀子》就自稱國學專家,就開始搞傳統文化培訓了,學的都是“偽國學”。

“偽國學”盛行會導致社會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評價降低,因為你自身缺少嚴肅性,缺少學術的修養,教的這些“偽知識”會導致人們去貶低傳統文化教育,所以有的時候“熱”不一定是好事。比如說我們現在社會上流行的“女德班”教導女性對家暴要“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只會導致傳統文化更加汙名化。

當公眾對傳統文化的觀感變得醜陋之後,再想為傳統文化正名就很難了,因為本來很多人就對傳統文化有很大的誤解,覺得醜陋的東西都是傳統文化造成的。

思想需要"兩個空間"

《同舟共進》:諸子百家這樣的思想盛世,為什麼在中國古代史上僅僅是曇花一現,好像再也沒有這樣的思想的大解放了呢?

鮑鵬山:諸子百家這樣的文化現象確實是很獨特的,但他們的思想並不是“曇花一現”,他們的思想一直影響到今天。

在中國思想史上,也還是有一些時代思想是比較活躍的,比如說魏晉時代,但高度、寬度、厚度和深度,跟先秦時期沒法比。西方也是這樣,古希臘時代的這種思想高度、深度,後代也很難相比。

我們來分析一下我們曾經有過的一些思想比較活躍的時期。比如說魏晉的時候,比如說唐代的時候,比如說在宋朝出現了理學的興起,這也是一個活躍的時期。魏晉時期主要是由於政治的分裂導致自由空間的窗口被打開了,像王弼、郭象這樣的思想家就出來了;唐宋這兩個時代是在一個相對穩定的時代,政治上還是比較寬鬆的,所以也會出現這樣一個思想活躍的時代;再往後看,明清以後也出現了一些思想大家,比如王陽明、戴震、黃宗羲等等,實際上一定程度上這也跟特殊條件有關。

皇權到了明清以後,雖然中央在加強它的權力,但是南方,尤其是江南這些地方,它的商品經濟比較發達,很多人可以不依賴朝廷就可以過得很好,因為他們或有自己的土地,或依賴私人,或依賴文化市場(字畫市場和圖書出版),包括辦私塾——“蓬門僻巷,教幾個小小蒙童。”(鄭板橋《道情》),也可聊以為生。

雖然秦“二世而亡”,但秦以後的王朝基本上國祚都是幾百年,實行的好像都是“秦制”啊,為什麼能搞幾百年呢?我覺得奧秘就是“秦制”和“周制”在一段時間內取得了一個妥協,一個平衡。秦制管到縣級以上,周制在縣級以下,這叫“皇權不下鄉”。我們可以理解為秦制不下鄉,即秦朝的那個制度不下鄉,跟一般中國老百姓的生活沒太大關係,老百姓的生活更多還是像周朝一樣,由長期形成的一些風俗習慣來決定。比如那時一個中國老百姓,他的日常生活並不直接受皇權的約束,而是受一些規矩的約束,婚喪嫁娶,家庭倫理,鄰里鄉黨,祭祖生子,都不是直接由皇權來管的,而是由鄉紳或者大家族裡面的族長來管。而家族統治靠什麼?是靠禮樂文化來統治,這就是周朝的傳統了。

為什麼在明清的時候出來了這些思想大家?他們生活在鄉下,生活在中國的南方,在這裡,他們找到了自己的生活空間和思想空間。如果不是商品經濟發達,一切依賴於國家分配,那思想家們就沒有了生活的空間了,生活空間沒有了,人就活不下去了,自然也沒功夫思考了。明清之際,中央集權進一步加強,但權力還沒有下降到底層,還沒有滲透到神經末梢,社會空間還沒有被完全擠榨,秦制和周制這樣的一個平衡,皇權不下鄉,秦制不徹底,體制沒覆蓋,周制在民間。於是,社會還活著,還有活力,還有功能,還能為社會成員提供較為自如的生活空間,在這個空間裡,一個民族的思想、文化等精神活動,得以生存。

民國時期更是如此了,北洋政府到民國這幾十年的時間思想是相當活躍的。不僅西方的思想進來了,中國的傳統文化也在反思乃至在學術批判中得到了巨大的復興,獲得了現代性的觀照和闡釋,這幾乎可以看作是傳統文化的浴火重生鳳凰涅槃。像胡適這樣的人不僅在傳播西方思想,也在研究中國的傳統文化,寫《中國哲學史大綱》《白話文學史》《說儒》;魯迅不僅在反思批判中國傳統文化,使之獲得現代性的視角,他也在搞《中國小說史略》,也在講中國文學史,抄古碑,寫《漢文學史綱要》,輯校《嵇康集》等,所以那個時代,中西文化都得到了很大的發展。

通過梳理,你會發現,在這些思想解放的年代,有兩個關鍵詞很重要,一個是“生活空間”,一個是“思想空間”。一個讀書人有沒有可能不依靠體制而生活,這個非常重要,這是第一。第二,讀書人的思想,哪怕不允許在主流渠道官方場合傳播和討論,但允許不允許他著述並在社會層面傳播和討論?這也很重要。這兩條就決定了一個民族的思想能力能不能保持,能不能得到提升。所以一定要給思想人空間,不給政治空間都可以,但一定要給社會空間。社會層面有了生活空間和思想空間這兩個空間,一個民族的思想能力就會得到保持,得到蓄積,並且通過不斷的磨礪,得到提升。如果這兩個空間沒了,那一個民族的思想能力也就沒有了。

百家爭鳴是什麼意思?就是百家的思想都有空間,都有思想的空間和生活的空間,同時,各種思想在思想市場都有被採購被消費的可能,所以叫爭鳴嘛。如果這個市場只有一個買主,買主又只採購一種思想,獨家採購,加上定點採購,那百家就剩了一家,不,一家也不剩,因為,我們前面說過,沒有了生態,不長毒蘑菇的土地,也不會長出好蘑菇。沒有了爭鳴,那最後一家也就失去了思想的特質乃至思想的能力,只剩下鼓噪。

评论

此博客中的热门博文

我猜測的這位強姦犯!

余杰專欄:惡魔挑戰者何以淪為另類惡魔?滕彪強姦未遂案的分析

王峭領:一个母亲的八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