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于華:棗樹溝案件
郭于華:棗樹溝案件
(作者郭于華(1956年7月23日—),北京人,畢業于北京師範大學,中國社會學家、公共知識分子。)
棗樹溝是黃土高原上一個不大不小的村莊,十年九旱,黃風卷起黃土不時從坡上刮過。傳統時代男人們頭上都紮著白羊肚手巾,主要是為了避風防塵;新時代就簡便多了,戴個小白帽了事。
馮如耕住在後屹嶗的三眼窯洞裡,院中有幾棵棗樹:樹不算高大,但秋天一到,紅個彤彤帶著露水的棗子掛滿枝頭。這地界也就住了五、六戶人家,共用一口水井。如耕平(接近)六十的年紀,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民,面目黢黑,身材矮小;他婆姨走得早,兩個兒子已經成年,家裡就這三個男人過日子。論受苦(幹農活)他算不得好手,人也不太利整,穿著有些邋遢——舊警服、綠膠鞋;平日裡就喜歡湊個熱鬧:村裡來了外人,或誰家裡有個紅白事情,總能看到他的身影。他也不白蹭吃喝,辦紅白事的場合,少不了吹吹打打——吹鼓手班子通常由嗩呐二人,銅鑼一人,小鼓一人,小鑔一人組成,叫個“老五班”。嗩呐他是吹不了的,那要的是真手藝,但敲小鼓,拍鑔鑔,常常有他一份,跟上節奏就行。
九十年代後期到新世紀的頭十年,棗樹溝是個挺熱鬧的村莊。因為村中有人去房空的大家族宅子,高大精美的石窯被稱為陝北窯洞建築的典範,其同時又是紅色旅遊的景點,村莊被授予全國歷史文化名村稱號。外首來參觀、旅遊的就不少,此外還有一些外來人,村民一打眼便大體知道是幹什麼的:拿個尺子裡外量的是建築學家;舉著話筒各處錄音的是音樂人;尋老人打問方言發音和對應文字的是語言學家;支個畫架寫生的是美院學生;還有住在村民家裡擺放好些瓶瓶罐罐還到處取水來化驗的是日本的水質專家;……只有一類人讓村民們有些好奇,不曉得他們是做甚的——走家串戶,與人拉話話,瞭解當下凡人瑣事、人際關係,也追問過去的陳年舊事,在村民眼中,這些人感興趣的話題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一點重要性都沒有,“沒意思”;這些人多來自大學或科研機構,是人類學者,雖然他們從來不會這樣介紹自己;如果這樣介紹,人們就更摸不著頭腦了。
初夏的一天,住在後屹嶗的一個婆姨來前溝找蓮蓮。
蓮蓮夫妻二人是村裡最“栓正”(方言:形容正派、本分、靠譜,整潔、漂亮等)的婆姨/漢。二人都讀過書,初中畢業,肯幹又能幹。蓮蓮還長期擔任村婦女主任。夫妻倆種地、幹活都是好手,蓮蓮尤其勤快、利整;窯裡打掃得窗明几淨,灶台家什纖塵不染;因此她家的石窯就成了外首人選擇居住的地方,類似於今天的民宿。若論長相,蓮蓮兩口也是村裡數得上的漂亮英俊,“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真就是個“俊個蛋蛋介臉龐,毛個嘟嘟眼”。村裡人比較信任他們,遇事也愛向他們討主意。
後屹嶗婆姨進了屋就說:“蓮蓮呀,我們那口井日怪得很,水不對味啊。”
蓮蓮問:“咋介了?”然後指著旁邊窯洞說:“那一圪垛(一群)日本專家正在這化驗水質呢,他們出去採集水樣了。”
婆姨問:“他們化驗咱這村的水咋樣?”
蓮蓮說:“橋灘下那井裡的水好著了;這牌樓灘的井水也好著了,更好;寨子上和後溝的井還沒驗到;要不你用個瓶瓶取點水來也驗個一下?”
婆姨聽聞此言聊了幾句就匆匆回去取水了。
時候不長長,後屹嶗的井水化驗有了結果,日本專家說:井裡有大動物。
眾人解不下:啥是大動物?專家解釋到:不是雞、鴨那類的,應該比羊還大,跟驢差不多大小的動物。
後屹嶗的人們心中忐忑,“大動物”怎麼會掉進井裡的?人們越想越不對勁,趕緊找人幫忙淘井。
水抽幹後,井下的“大動物”露了出來,竟然是如耕!人命案發生,趕緊報了警。經過查驗,如耕頭上有鈍器傷,確認為他殺。來找蓮蓮的婆姨大病了一場;共飲一井水的幾戶人家都“難活”(難受)了,吃不下嚥不下,吐了好幾天還嘔個不止,膽汁都快吐出來了。
鄰居們這才想起來,有些日子沒見如耕了。要是擱在過去,誰個出門在外、誰家迎來送往、甚至誰家吃甚飯食,周邊鄰居都會知曉,村裡就沒啥隱私。但這些年人們經常外出務工,像如耕這個年紀雖然不大會去遠處打工了,但去縣城或四裡八鄉幹點活兒也是平常,畢竟種那點兒薄地也不掙錢,所以幾天不見人也是常有的事,並不會引起特別的關注。更何況鄰里之間也不像舊時那麼來往密切了,關起門各過各的日子,哪有功夫關心別人家的事?
人們回憶起來,春天裡如耕確實去縣城了,似乎是在建築工地當了大概一個月小工,說是掙了兩千塊錢。兩千塊不算多,但也夠一個消費很少的農村老漢生息一陣子了。
如耕荷著兩千塊錢回家,他二兒子就盤算著想要這錢出去謀個生計;如耕當然不想給,“你個成年後生家,自己吃自己掙去嘛,還管老子要了?”旁邊鄰居聽到過父子之間的爭吵,相互撅了(罵人),也並沒有太當個事。之後他家裡就沒有動靜了。老大原本就在外打工,老二也時常不著家,如耕出去幾日也是常有的事;誰都沒太注意,在某個月黑無風的夜晚發生了什麼。
村民們惴惴不安,內心惶然,思忖著這個歷史久遠聞名遐爾的村莊怎麼成了兇殺案現場?村莊不同凡響的過往外人不知,村裡大小卻都了然:
自棗樹溝的移民先祖順天公始,便歷代延承“耕為本務,讀為榮身”的祖訓。順天公在清康熙末年新建石窯後,就在舊窯裡辦起了家塾,聘請當地知名先生,督導子孫習四書五經、孔孟之道。其第五子和四個孫子都是太學生,後代亦多人走上科舉功名之路,官至高品。自先祖嘉樂以降,更是繼承了前人的耕讀傳統,又開辦兩所私塾,使更多子孫經由讀書而進入仕途。嘉樂本人學至太學生,其子、孫幾乎全部走上科舉功名之路,出過正四品二人,從四品二人,從五品三人及知縣、主事等多人。作為宗族的一貫宗旨,標榜“耕讀傳家”,興倡供書求學,要求子弟讀書致仕、建功立業並非虛言。
現代以來,學堂由私塾轉為公辦,培養了不少聲名遠播的人物。家族子弟有多人升入中學、師範,亦有多人在北平、天津、上海等城市接受高等教育;還有一些前往日本、歐美等地留學。在辛亥革命前後,僅光裕堂一門出國留學者就有十二人,其中十一人學成回國。受過良好教育的宗族後代出現不少科學家、工程師、教育家、醫生等方方面面的人才。
除了注重教育,棗樹溝的傳統民居和一些公共建築也是有名的人文景觀。且不說那些高大雄偉、設計精良的宗祠、牌樓、石碑、城牆、城門、橋樑的構造,單是“明五暗四六廂窯”的經典明清風格的窯洞,及與之相配的門樓牌匾、雕刻銘文、拴馬石和石獅、石鼓等,就令許多今日的建築師讚歎。
早在民國時代,因為大戶人家有多人外出求學、就職,為了聯繫便利,也為了居家的人們瞭解外面世界的大事小情,家族遂與縣郵政局商定,在“圪坨”(山丘中的凹地)裡建了一個郵政代辦所,定期傳送書信、報刊。老年村民仍能回憶起當年的老族長榮選踏著夕陽下坡來取閱報紙、雜誌的樣子。這在當時甚至現代的農村都可謂十分罕見。
注重教育和宗族規範形成的氛圍使得棗樹溝具有不同於一般村莊的氣質。人們遵從傳統、講究禮治,凡生老病死、婚喪嫁娶、祝壽祭祖等等大事皆從祖制循禮儀而行。耕讀傳家、尊老愛幼、慎終追遠等觀念成為民情的基礎和特殊的景觀。正如國民政府行政院農村復興委員會組織的陝西農村調查團於民國十九年在該地調查形成的《調查日記》(1934年商務印書館牧野巽文庫)所言:“其地之富饒,道路之平坦、寬大,村民衣履之整潔,石窯之高大美觀,我們在陝北尚屬第一次見到”。可見在四裡八鄉和官府眼中這裡算得上是禮儀之邦良善之鄉。
棗樹溝的上一次非正常死亡發生在近半個世紀之前,那是在十年浩劫中的鐘泰夫婦之死。鐘泰出生在棗樹溝,是大族子弟,他肄業於北京大學化學系,很早就外出工作了。從1940年代始,他先後從事過水土保持工作;在大生產運動中曾組織紡紗織布;當過縣中學化學教師;1947年胡宗南進攻延安時,政府機關急需幹部遂又被調到綏德專署工作。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他曾擔任延安制糖廠副廠長,後又調陝西省重工業廳化工部化肥研究所工作。在文革爆發時僅僅因為地主階級出身而被遣送回鄉,在棗樹溝大隊接受監督勞動。
一九六九年有一支部隊進入棗樹溝山區修築工程——建防空洞,這支工程兵部隊在施工過程中需要讓一些村民暫時搬離自家窯洞,騰出空間給部隊駐紮,這其中就有原先屬鐘泰家的窯洞。部隊在清理這些老窯洞時,在原屬鐘泰家的老倉窯中發現一隻手槍套子和一些賬本,這立刻成為階級鬥爭的重大動向。鐘泰被抓起來逼問、拷打,說他藏變天賬是要為地主階級翻案;尤其是逼迫他交出手槍(認為有套必有槍)。作為土改前就已外出工作、幾十年都不在老家生活的鐘泰如何能夠知曉這些老東西的來歷?又如何能說得出誰埋藏了這些東西?鐘泰由此被本村的紅衛兵用鐵管活活打死,瀕死前鐘泰說“給一口水喝”,造反頭頭拎了一桶喂豬的泔水說“喝吧”。
鐘泰的堂兄弟鐘義當時也是被管制對象,他正在地裡勞動著,就被叫去埋人,鐘義不想去,說“你大隊找人埋嘛”,對方說“你去埋給你記工”;鐘義無奈,轉念一想,“再怎麼說我父親與鐘泰父親也是親兄弟,我們好歹是叔伯兄弟”,於是賒了一副棺材把人埋在前山了。
鐘泰死了,他的婆姨被繼續逼迫交出手槍。這婆姨是善良出了名的,待人可好了,被村裡人稱為“乖老婆”。鐘泰一死,他老婆一個人無力擔水,悽惶得連口水也喝不上。她於是央求鄰居的婆姨幫忙擔些水,這婆姨也是可憐她,說:“我白天不敢給你擔,怕別人說我有牽連,等晚上我來給你擔水喔”。到了天擦黑,鄰居婆姨果然悄聲來了,給她擔了幾擔水,水缸半滿了,還給了她兩把自家紮的掃帚。結果鐘泰婆姨在當天夜裡就“鑽了水甕”,她是在走投無路的絕境中紮進水缸自盡的。人們發現時,她早已身亡,一雙小腳朝上,人都成青色的了。灶臺上用粉筆寫下:“你們要槍我沒槍
毛主席萬歲萬萬歲”。
鄰居婆姨後悔不迭,心裡說:“你就是遲上兩天死也好啊,我擔了水你就死了,我要是不給你擔水你還沒法死,我這心裡難受啊……”。後來她還到鐘泰夫妻二人的墳上念叨了一回。
短短三天時間,兩條人命!那是六九年農曆三月,鐘泰夫婦是臘月裡回到棗樹溝的,兩個多月就命歸黃泉,令人唏噓不已。這事直到今天仍舊是村民心裡一個謎團和一道傷口。
如耕死後,大兒子只能草草埋葬了父親——按照鄉里常規,非正常死亡者不能享有隆重的葬禮也不能葬入祖墳。二兒子早已不見蹤影,老大也不尋不找不報官。原本兩兄弟之間就很淡漠,更何況出了棗樹溝,世界那麼大,去哪裡尋?家人如此,親朋鄰里更是淡漠麻木,也不議論,即使心中感歎也只能默默地。公家的態度從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沒有事,畢竟“民不舉,官不究”嘛。
如同黃土高原上的一抔黃土,來過,走了,隨風而散。如耕家慢慢衰朽的窯洞,陪伴著漸漸荒蕪的院落,唯有棗樹們還站立著:秋天一到,紅個彤彤帶著露水的棗子依舊掛滿枝頭。
2023年10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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