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西斯美學
▲法西斯美學
作者景凱旋 南京大學教授
前南斯拉夫作家丹尼洛·契斯曾經說過,在極權國家,美是一個問題。比如,我們常常喜歡壯美或崇高的事物,可卻很少意識到,崇高與邪惡也有著密切關係。如果不瞭解這一點,可以上網去看看《意志的勝利》。這是一部具有很高藝術性的影片,第三帝國和希特勒許多永恆的影像都來自這部電影。
導演是德國人裡芬斯塔爾,活到101歲,一生毀譽參半。許多人指責她是希特勒的御用藝術家,可她卻一直申辯說,她從不關心政治,她只關心藝術。的確,如果不考慮政治因素,她的話是有道理的。即使不喜歡她的影片的人,也承認她在電影史上的地位很難超越。
令她聞名世界的是兩部紀錄片《意志的勝利》和《奧林匹亞》,其中的諸多鏡頭運用都已成為後人拍攝慶典的經典模式。據說,由於影片展示的不可抵禦的美和力量,電影學院的教授們甚至不敢在課堂上把它放完,他們擔心學生們看完影片,會變成真正的納粹。
這部影片征服兩類人:藝術家和芸芸大眾。藝術家崇尚超凡的個人,芸芸大眾則喜歡隨波逐流。上世紀七十年代,法西斯藝術在德國一度受到青睞,最初,少數人把它視為坎普藝術的一種變體,認為代表了時尚的趣味,但後來越來越多的公眾開始接受它,這讓美國著名文學評論家蘇姍·桑塔格感到憂慮,她認為,裡芬斯塔爾的作品體現的是一種系統的法西斯美學,它越是迷人就越是危險。
影片記述了1934年納粹黨的全國黨代會,意在宣揚德國的復興。其中有我們熟悉的納粹宣傳,為了德國的未來而無私奉獻,全民要團結在元首周圍,建立一個沒有階級差異的社會,要平等更要服從,要和平更要強大。這些宣傳都來自希特勒和其他納粹頭目的演講。裡芬斯塔爾把那些毫無美感的冗長發言剪輯掉,只留下簡短而煽情的號召。她把更多鏡頭投向會場外的隊伍,扛著鐵揪的勞工陣線成員,手捧豐收作物的農民,朝氣蓬勃的青年團,步伐整齊的衝鋒隊、党衛軍和國防軍。
法西斯美學追求宏偉的景觀,追求壓倒一切的氣勢。《意志的勝利》拍攝的都是大場面,除了開幕式和閉幕式,主要場景都是群眾集會、遊行。
為達到最佳藝術效果,納粹政權為裡芬斯塔爾提供了充足的人員物質保證,172人的拍攝團隊,幾十台攝影機,可以由不同機位從各種角度拍攝。
影片還首次採用了移動拍攝、長焦鏡頭和航拍等技巧,拍攝下行進的隊伍、照耀夜空的火把、旗幟的海洋、高揚的號角。當然,還有千萬隻單臂上舉的敬禮。
可以用許多成語來形容這種宏偉景觀:排山倒海、山呼海嘯、意氣風發、鬥志昂揚、千軍萬馬、歌聲嘹亮、萬眾一心、勇往直前。
想像一下這樣的場面吧,那的確是一種審美上的壯觀。沒有混亂,只有劃一;沒有參差,只有對比。它讓人熱血沸騰,刹那間充滿偉大和崇高的激情,溶化在集體的情感中。類似的宏偉場面,我們在許多慶典影片中也能感受到。即使其他一些極權國家的慶典,也難與之媲美。那麼,法西斯美學的特徵究竟在哪裡?
顯然,首先在於它將政治藝術化。當我們欣賞它時,往往會忽略了倫理因素,這也是那些“為藝術而藝術”的人們的問題,他們因為熱愛形式而喪失了現實感受力。
正如蘇姍·桑塔格所說:“法西斯美學產生於對控制、屈服的行為、非凡努力以及忍受痛苦的著迷,它們贊同兩種看似相反的狀態,即自大狂和屈服。征服與被征服的關係以典型的盛大慶典的形式表現出來:群眾的大量聚集;將人變成物;物的倍增或複製;人群集中在一個具有至高無上權力的、具有無限個人魅力的領袖人物或力量周圍。”
法西斯美學的主題在於它塑造一個中心。影片中只有兩個角色:領袖與公眾。展示的主題是萬眾一心,萬眾是德國人,一心是希特勒。影片開頭,飛機穿過雲層,掠過紐倫堡的城市街道、沿街行進的人群,然後降落在機場。希特勒走出機艙,像救世主從天而降。伴隨著《霍斯特·威塞爾之歌》的管弦樂,歡呼聲響徹雲霄,千萬隻手臂舉向空中,預示著一個中心的樹立。接下來的各種集會、遊行場面,所有的焦點都朝向這個中心,而億萬群眾只是——道具。
為了表現這個主題,影片中使用的真正重要的攝影技巧只有兩個:仰拍與俯拍。對希特勒採用的是仰拍,對群眾採用的是俯拍。前者表現希特勒的偉大而孤獨,後者表現群眾的龐大而渺小。裡芬斯塔爾深諳鏡頭的運用,她是用希特勒的視角來俯瞰群眾的。影片後半部分展示了各種檢閱場面,遊行方隊在街道上揚著手臂正步行進,俯拍的效果使隊伍看上去就像一個個巨大的方塊在移動。
還沒有哪部影片能將個人性的喪失表現得如此淋漓盡致。
影片中只有兩次對希特勒採用了俯拍,一次是祭奠興登堡紀念碑,一次是黨代會閉幕式。就在這一年,年邁的總統興登堡剛剛去世,希特勒乘機將總統、總理職務合二為一,成為統率三軍、獨攬國家政權的元首。不得不佩服裡芬斯塔爾,她深諳獨裁者的心理,在俯瞰的長焦鏡頭下,希特勒被幾位親信簇擁著,走在群眾中間,走向鏡頭遠處的納粹旗幟,就好像在宣示易卜生的名言:“最孤獨的人就是最偉大的人。”
在最後的閉幕式上,這個偉大而孤獨的人宣稱,歷史是由少數人創造的。他的背後是一面巨大的萬字旗。此刻,他一定意識到他才是最高統治者,他和他的党將永遠統治人民。
在法西斯的文藝裡,是看不到意義的,看到的只是意志。因此,凡是注重內容的藝術,如法西斯文學,都如納粹頭目的演講,簡單而空洞;而注重形式的藝術,如法西斯美術、音樂或電影,卻可以訴諸直覺,具有很強感染力。法西斯的壯美源於意志的作用,用叔本華的理論來解釋,當某種巨大的力量給我們壓迫,使我們的意志為之破裂、遁去時,我們會在精神上懾服,從而產生壯美感。換言之,當我們沉浸於《意志的勝利》的美感時,打動我們的是偉人的力量,是毀滅的力量。最後,是死亡的力量。
需要一提的是,對於崇高感,並不只有德國哲學家的觀點。英國美學家就認為,崇高的主要特徵是一種精神上或物質上的偉大,我們在想像的同情中與這種偉大契合一致,任何以崇高來打動我們的東西都產生出一種偉大的印象,這種偉大也可以是些平凡的事物。也許這就是文化的區別,在英美社會,從來不將政治與藝術混為一談,更不會如蘇姍·桑塔格所說:“政治盜用藝術的辭令。”
意識到法西斯藝術的崇高之惡不需要多麼敏銳的感受力,只要是一個納粹的受害者,就絕不會欣賞《意志的勝利》,無論影片的攝影技巧有多高,感染力有多強,他都只會感到深深的憎厭。
這裡,起絕對作用的是倫理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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